清光绪三十年间,杭州旗营将军为常恩,人们都称他常将军。常将军除好鸦片、女色外,还欢喜斗蟋蟀。凡善斗的蟋蟀,不惜重金购买。斗蟀蟋在杭州本有悠久的历史传统,民间相习成风。南宋贾似道即酷爱斗蟋蟀,据说现在葛岭下面的葛荫山庄,即为当时贾似道斗蟋蟀之处。人们知道常将军爱蟋蟀,每天总有很多人到将军署来兜售。常将军所养蟋蟀,雇有专人调护。上有所好,下面也就以斗蟋蟀为日常生活的主要消遣。常将军的第二个儿子好之尤甚。光绪三十二年常将军调任,二少爷为了留恋蟋蟀,不肯即行离杭,后任将军瑞徵不得不指定衙署里几间房屋供其养蟋蟀及住人。二少爷最后离开时,曾送给我祖父多只蟋蟀盆子,盆子都很讲究,用紫砂料烧成,青灰色,作腰鼓形,盆里用砂拌细沙垫底,重有三四斤,盖子上精雕细刻。因为我也爱斗蟋蟀,这些盆子一直保存着,上海人愿以5元一只代价向我购买,我舍不得出售。抗战胜利后回到杭州,这批心爱的玩物已一只不存了。
△斗蟋蟀
继常将军为镇浙将军的瑞徵,是光绪帝的娘舅,我们都称他瑞公爷,“爷”是旗人的尊称,“公”是他的爵位。瑞公爷鸦片烟瘾很大,以昼作夜,每天要睡到下午一两点钟才起床。他吸的烟膏,是用人参煎煮的,烟枪有翡翠碧玉,最奇怪的,他爱用京剧名角的名字来命名烟枪,他最心爱的一支烟枪名叫“谭鑫培”。瑞公爷爱猫爱狗成癖,我幼年到将军衙门去玩,见猫狗成群,好像比人还多,从大堂到内寝以及花园亭榭中,到处都有猫狗,品种应有尽有,只是没有狼狗。猫狗到处乱跑,厅堂内寝锦绣的椅垫桌布及被褥,都有梅花脚印。狗有狗舍,有专人饲养打扫,但狗不喜欢睡在狗舍,高兴睡在什么地方就睡在什么地方,谁也不好去干扰它们。狗是非肉不饱,猫是非鱼不餐。猫吃鱼要去鳞去肠,还要煮熟。瑞公爷用膳时,桌上桌下总有几只猫狗伴食,有时我祖父和我也被邀陪膳,好似与猫狗争食。瑞公爷有时把桌上整盘的菜端给狗吃,或给猫先尝。他吃过饭,照例让猫给他舔胡须,他眯着眼,好像很舒服。夜里抽烟,日里睡觉,也离不开猫狗伴眠,姬妾也习惯了,抱狗而睡,拥猫而眠。他有一只心爱的小洋狗名叫琴儿,亦染上鸦片癖,如果一天不嗅鸦片烟气,就尾巴下垂,精神萎靡,不蹦不跳,眼泪汪汪,这时必须用烟膏拌饭给它吃,才精神抖擞,神气虎虎,摇头甩尾,以前爪与人握手,如谢一饭之恩似的。此狗性爱清洁,大小便时必跑到马房的粪堆中去便,除严冬外,还要天天沐浴。以后,它被外面一只野狗咬伤,医治无效死去,将军伤心得饭也吃不下,合衙哀悼,用一只小红木箱当棺材,送至岳坟后面山上安葬,这块地还是经过风水先生选定的。咬死琴儿那条野狗,还被处极刑。
△烟枪、烟签与烟灯
瑞公爷出门,乘坐八人大轿,轿子里总要带两只狗,狗在轿里也许感到气闷,常蹲在靠手板上,把头伸出轿外,人们看到将军的大轿好像是抬着狗。当时的上海《申报》曾有一幅漫画,画的是将军的八人大轿,前呼后拥,招摇过市,轿帘两边却伸出两只狗头。将军看到这幅漫画,不仅不以为辱,反而大加欣赏。将军衙门雇有很多老妈子,有大老妈子,有小老妈子。大老妈子都叫某姨,如李姨、赵姨。她们除了侍候将军、姨太太、少爷外,无所事事,便带着猫狗到衙门去串门子;小老妈子除做粗活外,还得服侍大老妈子,听大老妈子的呼唤,空时也玩玩猫狗。老妈子都是汉人,缠足,但旗女都是大脚,这些老妈子在受雇时,都经过放脚。旗人讨汉人做老婆,也要放脚,有些旗人也爱三寸金莲,故旗人所娶汉妇中也有不放脚的。老妈子中也有放了脚反而行走不便,又偷偷缠上了。
瑞公爷有一妻三妾,妻死后未再娶,三个姨太太都是汉人,无生育,其中一个苏州人,20多岁上吊死了。关于旗人娶汉妇,满人家法既未明文许可,亦未明令禁止,因此旗人娶汉妇的很多,这是满汉血统同化的一个重要过程。不过爱新觉罗帝系世族子孙是不许娶汉女的,防血统混乱。
瑞徵的夫人是满人,只生2个女儿,人们都叫他们为大爷、二爷,也是夜里抽大烟,白天玩猫狗。将军衙门的公私事务,她们都可以干预。对将军有所谋求的,只要走她们的门路,所求无有不成功的,衙门里大小奴才见了大爷二爷也必恭必敬。大爷二爷能诗文,可是齐大非偶,年30而无人做媒。
瑞公爷的理发师是汉人,叫沈长生,是我祖父物色的,加上三家大店担保。他每天只是给将军梳梳辫子,此外就是坐茶馆、逗猫狗。厨师也是汉人,名施吉第,光复后一直住在闹市口,解放后才死去。瑞公爷的马夫何春荣,好酒,善技击,马也骑得好;光复后,医院院长梅藤更,抗日战争胜利后才死。瑞公爷的左右实际都是汉人,对他们也全无戒心,实际也没有出过什么乱子。将军的职权是统率八旗子弟,对地方行政是无权过问的。不过将军一般都是宗人近族,满汉官员对之都很尊重,将军及其大爷二爷有什么要求,督抚亦不敢不给面子,因为他可以直接向皇上奏事。有一年瑞公爷患腹泻,请了很多医生看不好,我祖父推荐医生叫张颂元的,本是个科场失意的教书先生,懂得一点医道,给瑞公爷开了方子,吃了几帖药,居然治好了,瑞公爷问我祖父如何酬谢,我祖父说,不需酬谢,栽培栽培他就是了。瑞公爷向巡抚提了名,不久张颂元出乎意外地被任为富阳知事,一直到光复后才下任。
按例,将军每天起床、用膳、就寝都有定时。早晨升旗奏乐,该是将军起床的时候;中午晚上奏乐,该是将军用膳。实际上作息起居并不按时定制,早晨奏乐升旗时,将军可能刚上床入睡;中午奏乐进膳,将军还大梦未醒。初一、十五将军应召见八旗子弟,每天应接见官员僚属,会商军情,但这一切成规定制到末代都成为具文。瑞公爷一日四餐,蔬菜糕点均有定格,他却喜进特殊补品,如秋冬喜吃洋虫,平时要用胡桃肉、桂元、莲子、槟榔等喂养;春夏喜吃哈士蟆;严冬时每天吃活的蝎子一两只,这也是满人特殊嗜好。
宣统二年,瑞公爷任满回京,在拱宸桥坐戴生轮去上海。杭州大小官员都去送行。将军衙门所养猫狗用木笼装上轮船带回北京去。我父亲死时,我年仅3岁,即承袭父职;后来祖父死时,我又承袭祖父之职。祖父与瑞公爷关系较好,因而祖父死时,瑞公爷特上奏折,慈禧谕准我承袭包括祖父、祖伯父、父亲所有爵位。清制功臣世爵分九等: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骑都尉、云骑尉、恩骑尉,承袭世职积二十六云骑尉,即可达到一等公爵。当瑞公爷离杭时,我祖父已死,外公领我到拱宸桥去送行。送行的满汉官员很多,一般官员只是由戈什哈传进一个手本,就说“请回去”,能够见面的人是少数。我因与瑞公爷有世交关系,戈什哈通报后,即传我上船到官舱去见他,与我同时传见的有马伯闻和梁云甫2人。我进去时,瑞公爷摸摸我的头说:“襄儿,好好读书,你到了16岁,可以到北京来看我。”我小名叫襄儿,当时是14足岁,旗俗16岁为成丁,有世爵的可以到北京宗人府“深造”;可是到我16岁时,清朝年的统治就被推翻了。和我一道在船上传见的马伯闻,在杭州光复时,与贵林父子同被民军所杀。梁云甫是保定陆军学校第一期毕业生,在旗又在帮,与汉人中的军政头儿多相识,光复后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蒋介石也照顾他,抗战时期在重庆,还挂一个军事参议院的参议头衔,在官场中仍然吃得开,人称他为梁老太爷。
一般旗人生活,大体上可分上中下三种类型:上等的多系宗人贵族,有世爵封号,俸禄优厚,这些人除沉湎声色外,也有少数人读书应举,八旗子弟以旗籍在杭州应试而中举的,前后不过数十人。
极大部分旗人贵族子弟的生活,几乎都是消磨在抽烟、赌博、唱戏、养马、养雀儿、斗蟋蟀这些玩意儿上面。旗人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兵丁走卒、老弱妇孺,大多数都抽鸦片,不抽者是极少数。一般八旗子弟从童年即染上烟癖,终身沉沦于黑籍中而不能自拔。我的父亲因为习骑射、练技击,而且早年去世,幸未成癖。我祖父终年除在将军衙门走动外,终日是抽鸦片、弄雀儿,旗人均称他五爷。我的大祖母是满人,二、三祖母是汉人,亦无不抽烟。我一家就有六支烟枪。其次是赌博、唱戏。养马不是为骑射,春郊走马,玩玩而已。养鸟、斗蟋蟀,更是旗人一种普遍的生活爱好,上中下三种人都喜欢这种玩意。高级的贵族子弟是养百灵鸟,文气一点的人养竹叶青,名目繁多。我个人的养鸟习惯到今天还保持着,家里还养了几只我所喜爱的雀儿,早晨起来,吃杯茶,吸支烟,调弄调弄雀儿,会感到无上的舒适。旗人养雀儿是一种生活消遣,青少年养雀是为了好奇赌胜,常因斗雀儿闹出聚殴打群架,甚至打死人命。
△旗人在吸食鸦片
光绪季年,汉人中有个青帮头儿,诨名云中霸的,每天提几只善斗的画眉坐在茶馆里,寻找斗雀儿的对手,手下有许多在帮弟兄,横行霸道,要胜不服输,汉人中养雀儿的恨透他,但又不敢与之较高低。旗人中也有养雀儿能手,汉人见了旗人,总要让三分,有好事者就逗引旗人中的少爷哥儿来与他斗。有一次,云中霸带着画眉在涌金门外三雅园吃茶,有几个旗人也提着雀儿走来,有意向云中霸挑战,双方放出雀儿来斗,那知云中霸的画眉三战三北,他认为有意扫他威风,下不了台,一声喊打,全武行就开始了,双方参加武斗的有多人,把三雅园闹得天翻地覆,我父亲也参加了这场武斗,旗人占了上风,受伤者较少,对方受伤10余人。云中霸见机叫停,一拱手说:“下次再会!”带着一帮弟兄离开了现场,从此再不敢与旗人斗雀儿了。好事者把这次殴斗编成戏文,叫“大闹三雅园”,成了一出武打戏,民国初年还常在凤舞台演出。
宣统元年,旗族子弟中有个叫狄青的,养了很多画眉;另一个旗人叫高德,也爱斗雀儿。有一天在胡庆余堂对面一家茶楼上,为了斗画眉而殴斗,双方各有数十人,从楼上打到楼下,从屋内打到街上,打得难解难分。高德会些拳术,一个扫堂腿打倒了五六个人,一个箭步窜向狄青,狄青眼看败阵,即拨出随身的两刃尖刀,向高德腰际猛插一刀,高德受伤倒地,医院不治身死。因为是人命案,狄青被判了死刑,但报到上面,部文迟迟不下来,嗣因宣统登基遇赦,在杭州小车桥被放了出来。
第三等旗人生活是比较苦的,人数也最多。这些旗人大多是太平军之役杭旗营被摧毁以后,陆续由青州、德州、福州、荆州、成都等地调防来的八旗子弟兵丁,都不是宗人贵族后裔,有功勋世爵的亦极少,平日只依靠一份口粮维持一家生活。凡八旗子弟都以当兵为业,以吃粮为生,不事生产,不得经营工商。这是满人的祖训。据传这是出于汉奸洪承畴的献策,以汉人养旗人,做官吃俸,当兵吃粮,一切生活皆仰给汉人,致使满人成了一群寄生阶级。光绪季年,朝廷下令所在旗下人数,按旧有马厂庄田,计口分给旗丁,责其从事农作,自谋其食,如若原园庄不够分配,由所属于市郊邻近分购民田配给,以为旗丁世业。但这一补救措施,未及实施而清亡。旗人既不许自行经营生计,单靠有限的世禄口粮来维持家人生活,一般情况都是较苦的。旗人世禄口粮,成丁每人每月不过5—6两银子,小口及妇女的口粮减半,每月由藩库拨给将军署按户按口发放,由各旗各自推人去具领,领下来再按户转发。经手领发饷银的人,旗人称为小泡儿。小泡儿是一种优差,因为从中可以克扣盘剥,放高利贷。旗人中家口多生活困难的,总是要寅吃卯粮,每月不到发饷时就要向小泡儿借支。借支是要计息的,到发饷时本息照扣,但扣去本息,所得已无几。这种高利盘剥是很残酷的。旗人平日既无事可做,终日上茶馆,坐酒店,睡烟馆,赌王和。当年营门口、饮马井巷、官巷口一带,茶馆、酒店、烟馆很多,都是这些旗人聚集之地。这一带极为热闹,故营门口外又称闹市口。他们领来的饷或是借来的钱,多半花在这些地方,留给家里作为生活费就不多,更不够开支,因此极大多数旗人生活都极困苦,有的甚至溺杀婴儿以节省开支。不少人家连马桶也没有,以钵头当便器。有的养养鸡鸭,也有少数旗人私下偷偷托汉人代做小生意,但往往连本钱也被骗去。晚清时八旗子弟不但不威风了,而且还要奉承汉人。对这些穷苦的旗人,有时也发放点恩饷救济,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这一类旗人,在旗人中占多数。光复后,有的搬到乡下改业务农,有的留在城里做点小生意,也有流落街头的,亦无人知其为旗人了。我搬出将军衙门后,考入医药专门学校学医,解放后仍在民生药厂当药剂师。旗人中也有矫世逆俗、别创生活风格的,如光绪末年杭州有个青年女子名叫楚卿的,终年男装,长袍马褂,不识者并不知其为女人。光复后,辫子剪去,西发乌亮,仍不改男装,为人诙谐雄辩,能诗善文,豪饮尚义,乐于助人,旗中上中下三等人对她都有好感。杭州光复后,民军本订有安置旗人办法,每人可领一笔生活费用,这笔款子听说是拨出的,但旗人此时大部分都已逃避,惟恐暴露旗人身份,遭到汉人报复,还有谁敢去领这笔费用呢?这笔款子大概是被经手人中饱了,我所熟知的人都未去领这笔费用。有的旗人本已与汉人结成亲戚,改名换姓,自谋生计,有很大一部分较穷苦的旗人,逃到上泗乡去落户务农,现在上泗乡有很多人家原是旗人,生活习惯均已汉化,自己也不愿再说是旗人,因而也无人知其底细了。有的是父死母嫁,子女流落,投靠汉人为养子养女,也就无人知其原委。如民初年间,上海风行一时的时装戏“枪毙阎瑞生”,就是根据当时在上海发生的一件谋杀案作为剧情的内容,剧中人被阎瑞生谋杀的黄莲英就是旗人。她家在旗营中本来就很苦,光复后搬出旗营,无处可去,父亲不久死了,母亲改嫁,将莲英送与饮马井巷一个地保做女儿,这个地保叫黄咬脐,年老妻亡,膝下无儿,爱此女如掌珠,将她送入一个私塾读书。塾师冯子如是回族,我也在这个私塾读过书。莲英生得秀丽可爱,养父死,流落至上海。这出戏当时妇孺皆知,可是谁也不知道戏中主角黄莲英是旗人的女儿。
由于当年有不少旗人流落无归,政府曾在菩提寺路及百井坊巷建造了间平房,作为旗人安居之所。今日这些房子早已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