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敦煌
《丝路明珠守门人》特辑?第12期
作者：吴江涛
敦煌守护神——常书鸿
一次不经意的散步，让敦煌石窟这座在中国历史上一度沉寂千年之久的文化艺术宝库在异国他乡与中国的一位青年才俊相遇，并由此结下不解之缘，敦煌石窟艺术从此掀开自己崭新的一页，改变了被毁灭的命运，并不断绽放出璀璨的光芒，犹如古老东方的一座圣殿不断吸引着世界各地的艺术研究者纷纷前去朝圣。
20世纪30年代，留学法国巴黎的中国留学生常书鸿有一天参观完罗浮宫后准备到塞纳河畔散步，想顺便看看旧书摊上的书籍。无意间一部由六本小册子装订而成的《敦煌千佛洞》引起了他的注意，打开图书，他看到了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精美壁画图片。通过对内容的了解获知，这些精美的图片是年有位叫伯希和的法国探险家从中国甘肃一个叫敦煌石窟的地方拍摄而来的，图片内容从4世纪到14世纪，前后跨越多年。这些图片虽然是黑白印刷，但画面中奔放的笔触、遒劲的线条、气势宏伟的构图，无不让人感到艺术作品的盛大气象及充满活力的艺术感染力。“如果说这次发现迎来了我人生中最大的转机，毫不为过。这本书给我以很大启发，而且决定了我以后的人生之路。”常书鸿惊呆了，他在脑海中快速地思索着这距今有一千余年的古代精美壁画居然是出自中国！根据自己多年学习艺术的经验判断，敦煌的壁画艺术完全不亚于西方拜占庭基督教的绘画，常书鸿简直不敢相信，他反复地欣赏、琢磨着这本既陌生又倍感亲切的来自家乡的精美画册。
青年时期的常书鸿
图片来自《敦煌莫高窟5人传——丝路明珠守门人》
不知不觉中随着夕阳的西下，塞纳河畔的余晖已经退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常书鸿依然陶醉在这精美绝伦的敦煌画册里，被图片中的壁画、雕像深深地吸引，丝毫没有觉察到主人就要收摊了。经过讨价还价，最终常书鸿因为囊中羞涩没能买下这套图册，书摊主人看他实在喜欢，就告诉他附近的吉美博物馆还展览着许多精美的敦煌彩色的绢画，这个消息让常书鸿感到异常地兴奋，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床赶到吉美博物馆，那里的确展览着许多从中国敦煌来的大量唐代大幅绢画，虽然历时千年，画面仍然璀璨夺目，使他怦然心动。其中有一幅7世纪敦煌佛教信徒捐献给敦煌寺院的《父母恩重经》，时代要早于意大利佛罗伦萨文艺复兴先驱者乔托的作品年，早于油画的创始者文艺复兴佛拉蒙学派大师梵爱克的作品年，早于长期侨居意大利的法国学院派祖师波生的作品年。
看到这些，对于常书鸿这样长期倾倒在西洋文化之下，而且非常自豪地以蒙巴纳斯的画家自居，言必称希腊、罗马的人，面对自己祖国如此灿烂悠久的文化历史，自己作为一名中国人居然一无所知，想到这里他顿时觉得羞愧至极，这不是典型的崇洋媚外、数典忘祖吗？面对自己祖国光辉灿烂的过去，回想起自己漂洋过海历尽千辛万苦去西方寻找艺术的真理，却忽略了真正的艺术经典就在自己的祖国。
在常书鸿后来的回忆中他这样说道：“当我看到伯希和的《敦煌千佛洞》一书图片的瞬间，我几乎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想祖国竟然留有这样光辉灿烂的古代文化遗产，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仔细一看，伯希和在序言中写道，这些照片是年在敦煌的石窟中拍摄的。我对祖国佛教艺术的辉煌灿烂、博大精深感到十分惊异。把眼前敦煌的石窟艺术品和我以前崇拜的西洋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作品进行比较，不论是从历史的久远方面来看，还是从艺术表现的技巧上来看，敦煌艺术都更胜一筹，这一点一目了然。‘这简直是一个奇迹’，我立即被敦煌艺术所吸引了，并下决心回到祖国，到敦煌去，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亲自看一下这些宝物。而且我心中还这样想，作为一个中国人完全有责任去保护、介绍这些文物，使它们重放异彩。”从此，常书鸿好像受到某种力量的召唤，历尽种种磨难把自己的一生毫无保留地献给了敦煌。
“敦煌守护神”的青年时光
在20世纪初的40年里，敦煌石窟，这座曾一度被遗忘的艺术天国，正经历着有史以来最大的磨难，直到留法才俊常书鸿的出现方给敦煌石窟带来了转机。
清朝光绪三十年（），常书鸿降生在浙江省杭县（今杭州市）西湖边上一个叫做“旗下营”的满族聚集地。他祖父是被清政府从东北热河派到杭州驻防的小军官（当时被称为云骑尉，世爵名）。常书鸿从小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只在每年过春节的除夕之夜从挂在厅堂正中头戴红缨帽、身着镶金黄袍、坐在太师椅上的祖父画像上看到过。祖母育有四男三女，常书鸿的父亲排行第一，为长子，二叔英年早逝，留下二婶和四个孩子，三叔、四叔都因意外事故，致使身体残疾，丧失了劳动能力，故而以绘画为业，常书鸿从小也得以有机会从叔父那里学习绘画，使他很早就受到艺术的熏陶。
在那个从旧王朝向新时代过渡的动乱年代里，常书鸿童年的生活经历十分坎坷。母亲一共生下五个兄弟，他排行老二，五弟过早夭折。在常书鸿6岁那年，辛亥革命爆发，有一天夜里，清政府所在的浙江金库所在地范台衙门不知什么原因起了大火，火势烧得十分猛烈，把当时西湖边上满族人的聚集地旗下营照得通红，当时大家都认为又爆发了“杀鞑子”运动，祖母闻讯赶快带着年仅6岁的常书鸿逃到了南高峰里的一座破庙里避难，因常家是满人，又居住在旗下营，所以被当时爆发的杀满族人、剪满族辫子的恐怖运动所笼罩，所幸第二天天亮后祖母一打听没事，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放下了，当时的常书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住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提及过自己是满族人的身份。清政府的倒台，使靠吃皇粮为生的常家上下20余口顷刻间失去了靠山，吃饭成了摆在大家面前的最大问题，家里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常书鸿的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决定把家里宽大的老宅院出租给别人，常家则准备搬到涌金门外的荷花池头一处偏僻的房子去，据说那里闹鬼，因此租金很是便宜。为此家人的情绪都显得十分低落，常家最年长的祖母为此伤心不已，临搬出祖宅时，老人家抚摸着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流连忘返、难舍难分。
新的住处虽然破旧、偏僻，但还算显得宽敞，更贴近于大自然，尤其是堂屋前后有两所院子，里面充满了很多童年的乐趣。在这里，常书鸿第一次从三叔那里接触了绘画，三叔由于残疾不能从事体力劳动，就选择了绘画作为自己的职业，三叔靠着勤奋的双手赢得了不少生意，有时活忙时常书鸿便作为小帮手帮助三叔在贺卡上填色。
尽管童年的常书鸿已经家道中落，但父母认识到读书识字对孩子的重要性，平时缩衣节食把刚满8岁的常书鸿送进了亲戚办的私塾梅青书院里学习，后来又进了杭州涌金门内运河下的时敏小学。就这样，常书鸿度过了他的童年。由于从小有着跟三叔学绘画的根底，在上高小时常书鸿结识了一位叫陈永安的同学，也喜欢绘画，故此，两人因为志趣相投成了要好的朋友。
陈永安善画传统的中国山水画，常书鸿则对山水画不太感兴趣，他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我喜欢画画，但不像《芥子园画谱》那样，用圆圈画梅花，写个字当竹叶，我不理解这种表达方式，我喜欢能够表现人物光暗的西洋水彩和油画，但不懂水墨画。我跟陈永安画了一段时间国画后，感到国画太抽象，不写实。所以后来就自己找《东方杂志》上印出的彩色泰西名画来学，觉得还有趣味。”常书鸿的这种爱好使他开始尝试用木炭画人像，并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因此他常常以这种西洋画法为人画像以挣钱贴补家用，这也使他对自己的绘画成绩更加自信。
转眼高小就要毕业了，常书鸿面临着人生的第一次选择，由于自己喜欢绘画，一直梦想着考取一所专业的美术学校进行深造，但这种想法很快遭到了父亲的反对。父亲认为绘画不能解决当时家庭的实际困难，不如学个务实的专业，将来毕业后也好多挣钱养家糊口。在父亲的建议下常书鸿报考了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机电科，通过考试，顺利被学校录取，第二个学期常书鸿因数学成绩理想而改选了染织科。染织专业开设有图案和染色等课程，与常书鸿的兴趣沾边，从另一方面也算平衡了常书鸿渴望学习美术的心理。在染织科，常书鸿的勤学很快赢得了与自己志趣相投的同学沈西苓的好感，两人遂成了学习上志同道合的好伙伴，无论课上课下两人都喜欢在一起研究染织图案，对各种染色材料进行讨论。有时，他们的讨论还会从染织色彩的侵染变化联系到法国印象主义画家高更的作品。在业余时间，两人还悄悄参加了由当时著名画家丰子恺、周天初组织的西湖画会。相伴学习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常书鸿凭借自己刻苦钻研的精神，不仅在专业上获得了很大的收获，而且在学校的毕业典礼上被宣布留在母校任教，这对于常书鸿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好消息。学校教学的稳定工作既能带来稳定的收入为家庭减轻负担，又能从事自己喜欢的绘画艺术，常书鸿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盼。此时的好同学沈西苓也由他父亲决定远赴日本留学，继续追求更远大的理想。
学校的教学工作对常书鸿来说是比较理想的，虽然繁忙但相对充实。他先后担任了管理员和美术教员的职务，由于在教学工作上的认真负责，一时赢得了师生的喜爱。第一个期末刚结束，校长就找他谈话，打算把周天初教授担任的美术课也让给他兼任，教学任务增加的同时也给常书鸿精神上以莫大的鼓舞。在专心教学期间，远赴日本留学的沈西苓依然与常书鸿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沈西苓还经常从日本向常书鸿邮寄画册和美术理论方面的书籍，大大地扩充了常书鸿的艺术视野，欧洲艺术不断出现的新流派如立体主义、未来主义、野兽派等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越发地感受到中国绘画固守陈法、陈陈相因的弊病，最终，常书鸿决定留学欧洲，希望学习西方的文化来改革当时中国的现状。常书鸿悄悄到书店买了一本法中字典，在工作之余挤出时间开始背诵，以便将来到法国之后尽快学会语言学到本领。
年，常书鸿参加了赴法国里昂中法大学浙籍的公费考试，但考完之后政府迟迟没有发榜，经打听，这次赴法的公费名额早已经被家里有权势的大学生私分了。愤怒的常书鸿决定自费赴法国留学，他的想法得到了母校校长李熙谋和同事们的支持。6月16日，常书鸿顺利登上了一艘由上海开往法国的大油轮。这次的留学是常书鸿得到一名同学父亲的资助才得以顺利成行的。同学的父亲花了一百大洋为常书鸿弄到了一张统舱船位的证，也就是乘坐在船的最底舱。这种船位证，在旅途中是不能到甲板上去的，要整日缩在船底。但这对常书鸿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机会了。为了打发在船上漫长的时间及船底的闷热难耐，常书鸿找到了在船上伙房打杂的工作，伙房的一切杂活包括洗碗、洗菜、打扫卫生等都由常书鸿一个人承担。经过一个月的船体剧烈颠簸后，常书鸿终于到了自己达梦寐以求的“艺术天国“法国巴黎。”常书鸿与很多有志于从事美术的青年一样,正是抱着一种学习探索西方艺术以改变中国画坛死气沉沉局面的愿望,踏上了去法国留学的道路。”
初到巴黎常书鸿便很快结识了自己的同乡，当时在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半工半读学习雕刻的同学郎鲁逊。很快，郎鲁逊便为常书鸿介绍了一份半工半读的工作，在巴黎拉丁区的一个中国饭店做勤杂工，住在饭店对面的一个小旅馆最上层的阁楼上，虽然房间只能摆放一张小床，这已经是郎鲁逊为了给常书鸿节约开支想法为他租到的最廉价的房间了。没过多久，常书鸿便受到郎鲁逊的邀请，带他参观了伟大的卢浮宫，这使常书鸿异常的兴奋。从文艺复兴、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到现实主义、印象主义，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库尔贝的《画室中》到马奈的《林中之野餐》等众多伟大的艺术杰作，常书鸿都系统地、完整地参观了一遍，“常书鸿在卢浮宫博览世界艺术高峰之珍品，开阔眼界，增长艺术素养，使他明白，绘画艺术通过各个时代作家的努力，非常深刻地反映了人类在大自然和历史中的思维和创作的作用。同时它们在演变发展中,在追求真善美的创作中取得了伟大成就”。一件件世界级的艺术经典名作系统而完整地印在他的心里，触动着他的心灵，使他感到无比的震撼和兴奋，他似乎在这座艺术天堂里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宿，这更使他坚信自己来法国的选择是正确的。
巴黎当时作为世界艺术中心的确有她独特的魅力，世界级的艺术殿堂，各式各样的博物馆、美术馆，包括各种流派的艺术家都汇聚在这座“梦幻之都”。两个月后，同乡郎鲁逊拿着一份报纸兴奋地跑来告知常书鸿被政府录取为法国里昂中法大学公费生的消息，录取名单就刊登在刚收到的《申报》上，这个消息犹如雪中送炭，一下子解决了常书鸿在法国留学的后顾之忧，从此他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根据常书鸿当时报考的专业，他被分配到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学习绘画及染织图案。到校报到后，因为没有国内专业美术学校的证书，常书鸿不能直接投考插班，只能从一年级的石膏素描开始学起。当时已经23岁的常书鸿和一群没超过16岁的穿短裤的学生在一起很是让他感觉到难堪，这更加激励他快速进步。经过刻苦的学习，常书鸿很快跳班参加了三年级的人体素描考试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年，常书鸿在参加全校以“木王”为题的素描考试时以荣获第一名奖学金的成绩提前升入油画班。油画班的学习又让常书鸿在对油画的认识上有了长足的进步，他的导师窦古特教授的严厉要求和循序渐进的教学方法使常书鸿得到了飞跃的进步。年秋，中国爆发“九一八”事变，法国报纸纷纷做了报道，日本的野蛮行径引起了国外学子的极大愤怒，常书鸿创作了一幅《乡愁曲》油画以寄托他对祖国的思念之情。年，常书鸿又以油画系第一名的成绩顺利毕业于里昂国立美术学校。同年，他又参加里昂全市油画家赴巴黎深造公费奖学金的选拔考试，以油画《梳妆》获得了第一名，得奖后常书鸿又享受到公费选派赴巴黎深造的机会。在巴黎深造期间常书鸿迎来了人生的转机，生活开始步入正轨，身边多了从国内来的妻子陈芝秀和女儿常沙娜，再加上巴黎的一大帮朋友，使常书鸿在艺术上更加有信心地走下去。在法国巴黎的留学生涯中，常书鸿渐渐融入了社会，作品屡获佳绩，艺术创作得到各方面认可，《沙娜画像》被巴黎近代美术馆收藏，《裸妇》获得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劳朗斯画室第一名，并被里昂国立美术馆收藏，油画作品多次参加法国国家沙龙展，并先后获金质奖、银质奖等，后来常书鸿成了法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法国肖像画协会会员。
常书鸿（左一）夫妇与留法艺术家
图片来自《敦煌莫高窟5人传——丝路明珠守门人》
常书鸿在法国度过了近10年的光阴，巴黎作为当时的世界艺术中心能让常书鸿站在世界的高度去审视艺术的本体，能让常书鸿更深刻地去理解西方艺术，同时也能够更加清晰地去看待中国传统艺术与西方艺术之间的异同和优劣。20世纪30年代的法国画坛由于被资本主义和画商操控逐渐反映出颓废和没落的景象，一些新兴的势力彻底否定古典主义的审美标准，奉行丑恶的价值观念，这种意识形态完全不能被常书鸿所接受。这使得常书鸿开始对西方艺术进行反思。并对中国艺术与西方艺术之间的差异做了深入的思考，“实际上在当时中国的时代环境下，要想证明中国传统艺术的价值，很可能会被看作是保守势力的。但常书鸿长期生活在法国，对西方艺术有着十分深入的理解，他知道西方艺术并非完美无缺，而中国艺术也不是一无是处。他一直在思考着中国传统艺术中那些有价值的东西。”“常书鸿在创作思想上是倾向于徐悲鸿的主张的，然而，面对空前活跃的时代和纷纭的艺术思潮，他一直在思考，中国传统艺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中国的传统真的没有多少值得继承的东西了吗？中国艺术必须要用欧洲艺术中写实主义的技法来改革吗？”
以上文字摘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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