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的宗法社会，有“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说法。相应的，长姐当然也可以如母。但一般而言，这是父母缺席情况下的特殊状态。如果父母在世，哥哥勇于承担“如父”的责任，似乎有藐视父亲的嫌疑。宝玉是荣国府的宠儿，被丫鬟半讽刺地称为“凤凰”。他父母在世，又得到祖母超常规的宠爱。可是很奇怪，书中写他与元春“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初读到这句，我以为是闲笔，介绍大观园为什么用宝玉这个毛头小子的题撰。但是再往下看，元春对宝玉的确与众不同。对于迎探惜三春，虽然有异母妹、堂妹、从堂妹之分，但大体上待遇是相当的。但是与庶弟贾环、侄儿贾兰相比，宝玉的待遇就明显超常了。宝玉为什么会与元春建立这样深厚的情分？光是同父同母，或者从小生活在一起，都不足以解释。还有个重要的因素，就是英年早逝的贾珠。贾珠是贾家最符合理想的接班人。十四岁进学，早早娶妻生子，娶的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虽然写他的笔墨不多，也没有正式出场，但已经勾勒出一个近乎完人的形象。贾家是军功世爵，贾政一直遗憾祖宗们“虽有深精学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除了贾敬那个可疑的“进士”，贾珠代表了贾家在科举中的最高成就。而且是十四岁进学中秀才，前途无量。即使跳出贾家，这也是个非比寻常的成就。所以获得了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青睐，被招为女婿。有读者讨论为什么贾珠没娶像王熙凤这样的世家女，真是天大的误会。事实上“国子监祭酒”代表了官方学界最高领导，同时又兼有文官体统的身份，绝对不会比王家差。李家之所以没有入选“四大家族”，也不是身份地位家世够不上。我们几乎可以肯定，门子给贾雨村的“护官符”上一定会有金陵李家的名字。只是“雨村犹未看完，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第五家之后没有说明而已。而“四大家族”的说法，也完全是读者的演绎，作品中根本没有这个词语。在贾珠逝世之后，李家跟贾家来往较少。书中没有写过李纨回娘家、或者父兄派人探望。但也不是绝无仅有。除了李婶带绮纹二女进京之外，李纨还有一次请尤氏吃点心：“昨日他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谁是“他姨娘”？按照民间习俗，母亲往往用儿子的称谓来指代亲戚。“他姨娘”应该是贾兰的姨娘，也就是李纨的娘家姐妹。李家只有女眷与贾家来往。当然李守中可能已经死了，但其他人呢？李家寡婶带着两个女儿上京，显然还有别的亲戚。但是他们与贾府来往较少，是不是多少有点鄙视在里头？哪怕仅仅是出于书香之族，对武夫之后的鄙视？贾母见李婶，“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一定要留下。李家并不是没有亲戚，与薛家不同（薛家初进京时，王子腾正准备外调，当然后来也回来了），况且婶娘、堂妹，又不是多么亲近。贾母“执意”留她们，是不是多少有点巴结、至少是对书香之族的下意识的尊崇？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邢岫烟的态度：“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子里住几天，逛逛再去”，当然是对邢夫人冷淡，也是对邢家冷淡。而对宝琴的热情中，更多地是对宝琴本人的格外欣赏。李绮李纹并没有过人之处，贾母对李家的热情态度，是冲着“李家”而不是冲着个人的。反过来看李纨与贾珠的婚姻，就不难明白贾珠在贾府的独特地位，也就可以理解贾政、王夫人对他的希望所寄。在这个出色的儿子身上，贾政夫妻显然下了很大功夫、花了很多心血，以至于多年之后，王夫人还可以这样自诩：“先你珠大爷在，我是怎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王夫人的教育和溺爱，颇有可争议之处。但是显然，她当初曾严格管教长子贾珠，与对宝玉的近乎放任的溺爱是完全不同的。也可以这样说，贾珠的出色中，有王夫人的一份功劳。这个缺乏艺术修养与审美品味的妇人，缺乏爱的能力，也缺乏教育的能力。当她把全部精力放在长子身上的时候，势必忽略对女儿和次子的教养。贾母把元春、宝玉、迎探惜、还有湘云和后来的黛玉收养在身边，固然是“极爱孙女”的天性使然，恐怕也有慈悲心在起作用：他们的原生家庭不适合、或者顾不到照顾他们，索性接到自己身边，营造一个利于他们成长的环境。这并不是妄言。迎春和惜春就不用说了，父兄的荒淫显然不利于少女成长；探春的生母粗俗而卑劣；湘云父母双亡；黛玉丧母之后，父亲并无续室之念，跟着父亲就等于在一帮姨太太中生活。这些都是对她们不利的。元春和宝玉，没有这样明显的劣势，但父母（尤其是母亲，在那个时代，父亲多半与年幼儿女不接近）的冷淡、忽略，是外人难以体察的。只是睿智的贾母看穿了这一点。在贾母身边，类似于集体生活，老太太实在照顾不过那么多孩子来。就是最受宠的宝玉，也有自己单独的房间碧纱橱，不像宝琴是跟着贾母睡。元春和宝玉，其实是抱团取暖，才有了“情状有如母子”的浓厚感情。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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